人生只得初相遇
——读沃特斯的《守夜》
《守夜》是一部呼唤读者耐心的小说。全书三部分,以年代分,1947,1944和1941年,分别是战后,战时和战前。作者以全倒叙的手法,从一开始就把读者抛入了茫然的境地。何处?何人?何事?那些人物突然走到你面前,各自携带他们的生活,好像舞台突然敞开,没有启幕和落幕,看得到细微精致的布景,听得到纯粹得像直接从街头巷脚录来的对话,他们自如地来去,可能抽着烟,点着钞票,画着口红,但不解来龙去脉,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,也许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种细如粉末的悲伤,从毫无破绽的表皮下洇出。
“细如粉末的悲伤”,是书里的原话。当时正说到女主角之一维芙,漂亮、端庄,惹起同事海伦的猜疑,觉得她没有结婚不可思议,“也许是出了令她失望的事情”。但直到第二部的后半,读者才能知道那件事有多么可怕。这本书有三种读法,一是从后往前,非正常的阅读方式重叠正常的叙事顺序;二是从前往后,通读全书,渐入佳境之时,戛然而止;三是从前往后,阅毕全书后,重读1947年和1944年部分,这就好比在熟识了人物之后,回到与他们初识的时刻,在时间的河里来回淌水,捕捉每一朵浪花闪烁的刹那,草蛇灰线的笔法一一呈现。但是大多数读者是不会在执卷之初,就有这三种选择——这三种选择无非是一个过来人,在见识了作者的智巧、谨严和大胆之后,为此书而做的微不足道的注释。读者或许抱怨,何必故意设置阅读障碍,让我们难以进入?然而这也许更符合相知相遇的常态。我们认识一个人,最先得知其当下状态,随其生活走了一段,慢慢了解其过往,牵扯出更多人事,也许其中正有你熟识的朋友。这就是倒叙小说的魅力,它更指向一种精确、一种真实。
萨拉•沃斯拉将这种精确和真实发展到无以复加。《守夜》的故事并不复杂,人物也不繁多。夜半开着救护车在危城中奔驰救人的女主角凯,战后在婚姻介绍所工作的海伦,与父亲一起从事危房勘查工作的朱莉亚,构成一段三角恋。海伦的同事维芙深爱一个已有家室的军人,几乎为其送命。维芙的弟弟邓肯与朋友弗雷泽在监狱中结识,出狱后偶然相逢,再续前缘。这大概就是主要人物的主要关系了。《守夜》不是第一部入围布克奖候选的同性恋小说——布克奖在2004年就颁给了《美丽线条》,这本是个看点,虽然译文出版的此书在封面上未作任何渲染,但对国外文学奖项有所了解的读者一眼窥出,“兰博达国际文学奖”是同志文学奖,有它在场,主角的情感倾向不言而喻。然而怀抱猎奇心理去看书的读者又会失望,书里没有任何超越想象的存在,一切循着最为平凡质朴的丝网展开,一个眼神的悄递,一句家常话,一次指尖的感触,但品味这些细部织就的宏观,又是多么惊心动魄,发生在烽火连三月的伦敦,盘旋轰鸣的飞机,遍地开花的炸弹,阴暗危险的街道楼房,冰冷的监狱。沃斯特巧妙地隐匿了细节的独特,给读者留下一幅略无阻碍的视野和丝绸般平滑的回味。令人称奇的是,沃斯拉叙事的冷静和稳定性,她选择了更为艰难的写法,她不遗巨细地调动全方位的感官体验,用的是大面积环境和动作写实白描,几乎不用更为讨喜的生动比喻(那偶尔用在人物心理描写上),像摄像师一样运用多种拍摄角度,这份耐心贯穿始终。这不仅掂出了历史的沉重感,而且部分成就了这部小说的文学性:推动叙事的不是情节,也不是人物,而是文学流,将一切裹挟在里头浩浩汤汤的文学流。
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三部分,与其说是所有人物命运的发轫,不如说是舞台谢幕后的番外。第二部分的结尾,沃斯特难得地,也许也是头一次用了煽情的套路,凯抛下工作,不顾一切地驾车穿过炮弹轰炸过的城市去救海伦,海伦恰好与朱莉亚出门躲过一劫,几近绝望的凯与海伦深情相拥于熊熊火光中,倾城之恋,末世情怀。如果就此打住,其实不错。但我们很幸运地有了番外。短短40页的第三部分,关于维芙与雷吉姻缘际会,他们在火车厕所里的邂逅,无论从技巧还是内容,都称得上整部小说的一个缩影;关于缠绕邓肯一生的噩梦,他亲见挚友自尽于面前,只是当时已惘然;关于凯与海伦的初相遇,那仿佛英雄救美的经典开端,因海伦惊艳之美,定格在时光之隙,如荒野白羽毫光,如面纱翩然轻落。然而潜伏在种种美好之下,却是横亘在前两部分的无以言诉的悲伤。人生只得初相遇。
来自: 小棋